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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之间,全网都在寻找鹿道森。一封定时发送的遗书,让我们第一次听见这个「农村留守儿童、山区孩子、校园霸凌经历者、摄影创作人、独居青年、追梦的人」的呼喊。
他的微博下面涌进十几万条评论,那些与他共鸣的人们,纷纷倾诉自己的故事。一个永久停止更新的微博账号,成了人们宣泄内心秘密的「树洞」。
而鹿道森生活中真实的朋友们,曾经以为「他肯定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」,直到看完了长长的遗书……
还可以再靠近和理解他吗?一场搜寻结束了。另一场搜寻刚刚开始。
文|王双兴
编辑|鱼鹰
图|受访者(除署名外)
1鹿道森更新了自己的个人主页,在生卒年份那里,他写:.10.24-.10.24。「10.24」是他的农历生日,公历是今年的11月28日。这天晚上11点28分,一封多字的遗书在微博上被定时发送,在自己选好的日子里,「农村留守儿童、山区孩子、校园霸凌经历者、摄影创作人、独居青年、追梦的人」鹿道森消失了。
收到朋友发来的信息时,同样是独立摄影师的赵寻刚结束一天的拍摄,在贵阳的家里,她扫了一眼长长的遗书,就立刻从手机里翻出鹿道森的身份证号,报了警。
同一时间,天南海北的朋友们通过网络聚到一起。摄影老师微澜在青岛,因为有组织经验,负责统筹和联系警方;北京的阿珂曾在几家网站实习,负责求助和对接媒体;不倒在成都,负责四处搜集有用线索……
去年春天,鹿道森离开贵阳到杭州工作。前不久,他刚刚搬了新家,朋友们没有具体住址,最终只能靠附近的地铁站、寄包裹的丰巢、邻居家养狗等等琐碎信息拼凑出定位。
警方出警住所,得知他早在22号已经退租,27号轨迹在舟山。很快,朋友们整理出了他的个人信息、失踪时的装束、手机关机前的定位等等,到29号一早,寻人启事已经散至全网。
鹿道森的朋友大多都是独立摄影师,他们的关系似乎比其他行业更紧密。赵寻说,很多时候,独立摄影师非常孤单,一个人住,一个人工作,一个人创作和思考。「白领上班还有同事能聊两句,但独立摄影师连同事都没有,白天和客户沟通、拍照,属于取悦别人,要让客人开心,要聊他喜欢的事情,晚上就是一个人在家里修图。」很多人的朋友都是圈子里的同行,大家作息时间和生活方式都差不多,还有共同话题。
看到鹿道森的遗书后,几乎每个朋友的第一反应都是吃惊。在大家印象中,他乐观、温暖,「不像会走极端的那种」。
很多个熬夜修图的晚上,鹿道森会和朋友通语音电话,手机放在一旁,想到什么就随口说什么,好饿呀,好烦呀,好困呀,或是吃了吗,吃什么,好不好吃。更多时候各忙各的,到深夜,说一句「我弄完了,明天再聊吧」,然后各自休息。
他性格温和,不会拒绝别人,有时候遇上困难了,就跑到群里喊:「赵寻快出来,这个怎么办啊?」赵寻说,鹿道森的规划是走摄影讲师方向,开培训课程教学生,培训期间,总有人没有报名课程,但一直找鹿道森咨询详细的技术问题,他很忙,应对不来,又不会拒绝,还是一点一点解答,时间久了,被自己的善良困扰,疲惫不堪。和他比起来,赵寻的性格更强硬,收到求助后,她干脆打出一段话来发过去,让鹿道森直接复制粘贴,回复对方。
微澜是鹿道森的老师,两个人在年相识。那年,鹿道森报名了微澜的网上摄影课程,慢慢成了朋友。和其他学员不同,他很少严谨地打一段话把事情说清楚,更多时候像个小孩子,想到什么说什么,一行一行发过去。有时微澜打开对话框,发现一屏幕都是他发来的消息,今天做了什么,遇到了谁,和班上同学一起玩的视频,还有关于摄影的突发奇想。「特别可爱,觉得很亲近」。
几个月前,模特镜子和鹿道森相约到九溪烟树拍照。鹿道森住得远,但赶到时除了设备,还背着几瓶水。镜子笑他:「你怎么呆呆的,没必要这么远背水过来吧。」鹿道森也笑:「万一景区没有水卖怎么办。」
镜子以前很少和男摄影师合作,总觉得,观念和审美不同,但鹿道森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总能打动她。第一次合作是一组复古婚纱写真,当时正值5月20号,很多影楼都在借机宣传,号召情侣来拍情人节合影,但鹿道森构想的主题是「一个人的婚礼」,他说,女孩在成为女人之后,会有更多的身份,除去各种各样的责任以外,留给自己的爱少得可怜,所以萌生出这个想法,在嫁给爱情之前,先嫁给自己,爱自己一次。
鹿道森离开后,这些琐碎的细节被镜子反复回想起来,「很小的点,但是很戳人」。去九溪的那天,鹿道森给她拍了一组光脚站在溪水中的写真,初秋的杭州已经有些凉意了,拍完,他从远处跑过来拉她上岸。以往,镜子在社交媒体和新闻上看到过摄影师侵犯模特的事,所以和陌生人出去拍外景时,都会多一点防备心。但因为鹿道森是朋友,她丝毫没有戒备,不过,反倒是对方先给出了足够的尊重。站在高处,鹿道森询问,需不需要自己拉她一把,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他递过来一只手臂——手缩在袖子里。
朋友说,鹿道森始终如此,温柔,细腻,毫无戾气。以至于大家觉得,他肯定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,直到看完了长长的遗书,才知道原生家庭对他来说「那么沉重」。
优优是山东人,同样感受过来自家庭的压力,「长大之后有了独立的思想之后,他们发现你不受控制了,矛盾就越来越大」。那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掉眼泪的日子,朋友来安慰她,但她始终都想不通「为什么所有的善意都来自外人,但最亲近的人用最难听的话伤害自己」。
有一次她看到一条大学生自杀的新闻,冲击之下,发了长长的朋友圈,结尾写:已经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,也看不到希望。
发完就去睡了,直到第二天打开静音的手机,才发现很多人误以为她想不开,做了什么极端的事,其中,有一长串的语音电话和未接来电来自鹿道森。得知优优平安后,他说:「有什么事就和我说。」
优优没想到,这次,角色竟然互换了。
鹿道森的个人主页,他给自己添加了生卒日期2为了寻找线索,朋友们开始回忆近期和鹿道森相关的细节。顺着「遗书」倒推,这才意识到很多「寻常」其实藏着「异常」。
11月19号,他曾发消息给赵寻,说在收拾东西,问「插头用得上不」「拍照的衣服要不要」,赵寻说:「可以啊。」鹿道森在摄影方面有个习惯,拍过一套的衣服就很少再用了,因为以前也曾经把用过的衣服寄给赵寻,所以这次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同,还说,「就当你存我这里,回贵阳的时候如果需要就过来用」。
四天后,赵寻收到一大箱快递,除了插头和衣服,还有卷尺、道具,以及一个大反光板。他还发来了一个百度云链接,打开,是70多G的摄影素材和资料,说是「给学员发了一份,想着你应该用得上」。
她问鹿道森:「干吗给我这么多东西,你不打算做摄影了?」还开玩笑地说,「跟交代遗产似的」。鹿道森回复:「没有啊,最近有新的打算,我过阵子跟你们讲。」听上去没什么异常。在之后的几天里,三个人还在群里调侃微博上的事,聊哈尔滨的雪景,并约定明年一起去迪士尼玩。
但到28号当天,赵寻在三个人的小群里发了搞笑视频,只有另一位朋友回复了。几个小时后,赵寻看到了鹿道森的遗书。
大家后知后觉地想起,鹿道森的社交媒体早在一个多礼拜前,就再也没更新过摄影作品。
鹿道森从年开始接触摄影,并且因为「它可以记录,而且,它很自由」越来越感兴趣。那年他上大三,用寒假兼职的工资买了第一台相机,佳能D。
他在微博里记录了不少摄影带来的快乐。
去乌鲁木齐旅拍的路上,他写:早些时候只能从书里看到一些描述,从电视里看到一些画面,我好期待这里,要知道的是,在农村里,一辈子没有几个人可以走这么远,所以我很感谢也很感动,摄影这个该死的东西,是它让我做到了,让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。
「四处碰壁」但还是没放弃的时候,他写:通过一个创作,因为一个脑洞,一个细节,一个图层可以得到最纯粹的快乐,原来和世界对话也是很有趣。
思考「摄影究竟有什么意义」时,他写:春天有油菜花开,秋天则是桔梗盛放,即使只是漫山遍野中一株小草,生根发芽,终究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小地方吧。
不倒回忆,摄影带给她和鹿道森共同的东西,是「救赎感」。她成绩不好,孤独又碌碌无为;他经历过校园霸凌,还忍受着来自原生家庭的压力。但拿起相机之后,现实中的苦闷就可以短暂地被抛到脑后,「最早我们都是简单地拍一拍,觉得至少有相机陪着自己,但拍着拍着,发现照片可以容纳自己对世界的看法,兴趣和动力就越来越强大了。」
年和年,鹿道森去各地旅拍过两次,社交媒体上的很多快乐记忆,都是那段时间留下的。年年初,他到了青岛,和摄影师优优第一次见面,两个人一起去吃了火锅。鹿道森的遗书发布后,很多陌生人猜测他内向、沉默寡言。事实上,优优当时见到的他开朗快乐,是「话多且密那种」,隔着咕嘟咕嘟的热汤,讲自己在旅拍中的事。
他说,为了省钱住在青年旅舍里,虽然好多人一个房间,但一晚只需要30块钱。看优优露出「讶异又心疼」的表情,他咧着嘴笑:「还好呀,就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东西。」鹿道森说,他最贵重的财物就是相机包了,每天晚上他都把它枕在头下。
从火锅店出来,青岛下雪了,鹿道森很开心,说自己喜欢雪,然后把名字写在了雪地上。
鹿道森在哈尔滨旅拍图源鹿道森微博但在快乐之外,来自现实的压力也始终都在。
大学毕业后,鹿道森在贵阳开了摄影工作室,是一间港风复古房,因为没有什么钱,很多布景是手工完成的,他去树林里捡了很多芦苇作为装饰,还画了白绿相间的棋盘格,整整一面墙。
在老师和朋友眼中,他有天赋,有创造力,也足够勤奋,经常熬夜修图到三四点。但他的客源不多,收入一直不算理想。
朋友们替他着急,会聚在一起讨论,帮他想办法。是不是朋友圈发得不对啊,是不是小红书曝光率不够,是不是粉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