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每到人生波折处,满崖都是放歌声”——访诗人杨逸明
上海老年报记者彭玥
“飞瀑遥倾天上湖,雨丝风片满崖珠。心泉也有三千尺,能向秋山一泻无?”外孙女能熟练地背诵自己创作的这首《咏瀑布》,无论作为外公、还是作为诗人,杨逸明都颇有几分得意。除了杨逸明的《咏瀑布》,外孙女也背《咏鹅》《春晓》《静夜思》和《悯农》等一些脍炙人口的古诗词。3岁半的外孙女还搞不懂,外公和骆宾王、孟浩然、李白、李绅之间,相隔了一千多年。然而,这也正印证了普通民众对“诗”的普遍认知:唐诗宋词代表了中国诗词发展的最高水平,现当代已没有好的旧体诗。每当提及此话题,杨逸明都会立即反驳:“中国现在有旧体诗人约万人以上,这个数目甚至于超过新诗创作者。我们不仅有旧体诗,还有不少很好的旧体诗。”
旧体诗词基因被“激活”
因为十分钟爱《咏瀑布》这首诗,杨逸明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定名为《飞瀑集》。然而,50多年前,已对旧体诗产生炽热感情的少年杨逸明大概不会想到,有一天可以出版属于自己的诗集,而这一生也终将与旧体诗为伴。
对于汉字、对于格律诗词、对于中国传统文化,幼年时的杨逸明就颇有感知。“父亲很喜欢古典文学,一直给我讲故事。”杨逸明告诉记者,自小是听着《聊斋志异》《西游记》《三国演义》等长大的,由父亲讲述的这些古典名著对他影响深远。而身为广东人的母亲却偏爱越剧,彼时,一张戏票可允许一大一小两个观众进场观看,母亲便常常带着4、5岁的杨逸明去看戏。“记忆犹新的是《西厢记》中,张生和崔莺莺隔着墙对诗,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,原来写诗、对诗可以这样美,只有会写诗才能达到戏中的境界。”一颗种子在此时已悄悄萌芽。
读初中时,杨逸明第一次阅读了《唐诗一百首》《宋词一百首》《唐宋词一百首》和《诗词格律》这四本基础读物。“读完后觉得对诗词的热爱又添了几分,我心里暗暗想‘诗词可以自己写吗?’”想到这里,杨逸明开始尝试运用平仄、押韵等规则和技巧自己创作格律诗词。写出第一首诗时,杨逸明只有14岁。“当时写的诗现在还保留着。那时一年只能写几首,最多的时候也就十几首。”
三十年旧体诗词的“真空”
作为届向明中学的高中生,特殊时期的杨逸明跟不少同学一起被分配到了工地上干活,每天与混凝土、隧道打交道,这一干就是十年。工地上的活非常非常苦,但工地上的生活却异常多彩。
出于对文学的热切渴求,在这十年间,杨逸明利用业余时间几乎看完了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。一同干活的“工友”大多是上海中学、格致中学、光明中学等“名牌”高中的学生,对文学也都有着同样的热爱。因此,“在厕所间偷偷交换和传阅当时的‘禁书’”成了大家枯燥生活中最为期待的时刻。巴尔扎克、屠格涅夫、托尔斯泰……杨逸明如饥似渴地阅读着,“直到现在,当时抄录的名著中有意思的、印象深刻的词句记录本还保留着”,杨逸明觉得这十年的阅读积累对他启发很大,这是一种“直接跟大师学习驾驭语言的能力”的畅快之感。
年恢复高考后,杨逸明如愿考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,终于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跟文字更靠近了一步。大学毕业后,他做过中学教师,也做过专职摄影师,后又做了办公室管理工作。这一晃,已经年了。尽管忙忙碌碌,杨逸明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业余爱好,就是读诗和写诗。彼时,杨逸明已是有30多年“诗龄”的资深诗人了。
一日,在华山路的一家书报亭,随意翻阅期刊的杨逸明发现,一本刊物中刊登着一则“旧体诗词创作培训班”招生简章。几十年未找到“组织”的杨逸明眼睛一亮,“30多年从未接触过‘诗友’,一直是一个人在‘闭门造车’”想到此,杨逸明立即按照简章的要求报了名。从此,每个月,杨逸明都要寄3首自己写的诗给当时培训函授班的老师,有专门的导师帮忙评鉴和修改,这一坚持,就是4年。《诗刊》开设的这一期培训班不仅帮杨逸明打开了一扇窗,还让他邂逅了人生中第一位“诗友”、更是第一位老师,杨金亭老先生。
对旧体诗词有“使命感”
第一次寄出了自己的几首诗后,杨逸明也第一次收到了别人对自己诗词的评价,这人正是时任《诗刊》副主编的杨金亭。“杨老师回信说,我写得诗很不错,格律没问题”,但看了杨逸明不同年龄段写的诗后,杨金亭又评价说“30年写诗水平原地踏步”。这个珍贵的评价既是鼓励也是鞭策。杨逸明开始潜心学习诗词创作,并每个月按时向杨金亭寄出自己的3首“作业”。年-年4年间,杨逸明共交出了首“作业”,还戏称自己拿到了旧体诗词“本科学历”。“你很努力,通过了4年的学习,你终于突破了你自己。”杨金亭的评价开启了杨逸明旧体诗词创作的新纪元。
4年中,杨逸明通读了陆游的《剑南诗稿》,因为《剑南诗稿》的深远影响,杨逸明还曾将自己的书斋取名为“阅剑楼”。此外,陶渊明、杜甫、白居易、杨万里、黄仲则,袁枚等也都曾是“常驻”他书斋的“老师”。在此期间,杨逸明先后加入了上海诗词学会、中华诗词学会等,4年当选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。
“旧体诗词像是个老年斑,新诗则更像青春痘。”这是杨逸明早年打的一个比喻。他曾说,旧体诗词的创作者和拥趸大多是老年人,而新诗的创作和阅读群体更以年轻人为主。“老年斑”一旦长成会一直留存在脸上直至终老,而“青春痘”则常常以迅猛之势爆发出来又在须臾间“痊愈”。
初入上海诗词学会时,学会中的老一批班子成员已经年迈,当时风华正茂的杨逸明被推选为上海诗词学会的秘书长。在一无办公地点、二无就职人员的情况下,还在市里某单位上班的杨逸明对这份兼职工作反而更加上心,编辑刊物、筹集资金、组织雅集忙得不可开交之时,单位领导提出要提拔他,但前提是放下诗词学会的日常工作。在不得不面对分岔路口的境遇下,杨逸明反而痛快地做出了决定:诗词绝不可能放下。为此,他放弃了在外人看来光鲜稳定的工作,在单位办理了“离岗休养”手续后就正式投入到上海诗词学会的工作中去了。两年后,杨逸明又办理了“提前退休”的手续,直到8年正式退休。办理这一系列手续对杨逸明的物质生活无疑产生着影响,各类福利补贴没有了,薪酬也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。而杨逸明却称“从未后悔过”。
旧体诗词的“至真至纯”
50多年来,历经岁月变迁、生活变化、职业变更,杨逸明从未放弃的就是写诗。“移居花苑廿年多,常向庭园踏绿莎。鸟有友声枝上立,犬无敌意径边过。春风见证诗成癖,落日垂怜鬓转皤。却被四邻翁媪羡,老来身板尚婆娑。”这首《小区漫步》可以反映出杨逸明写作旧体诗的风格。“生活化的内容、浅俗的语言是我的诗词风格”,杨逸明喜欢接地气的、有趣味的,有幽默感的旧体诗,“既有审美价值,又可以反映当代的生活场景。”而他自己所创作的旧体诗也恰好契合,“纵然稍逊少年时,仍觉身心颇健之。泪不轻弹已干眼,油虽常打未高脂。天公摊派终须病,骚客承担尚有痴。医嘱带糖皆忌口,我云除却品唐诗。”轻松、诙谐的《就医戏作》也被不少读者所喜爱。
而事实上,“‘旧’的体与‘新’内容”融合而成的旧体诗词也曾饱受争议。20多年前,在一次文学论坛上,有人对写旧体诗的杨逸明抛出了一系列质疑,“好的旧体诗已经写完了,当代怎么还会有人写旧体诗?”“《红楼梦》之后再也没有写出一部能与之媲美的长篇小说,难道我们当代人就再也不要写长篇小说了吗?为什么对旧体诗就要如此苛刻?”杨逸明告诉在场所有人,当代的旧体诗一定会流传下去的。
在家里、在路上、在旅行中、在会议中、在访问途中,杨逸明随时随地都会记录他的灵感和思想闪光点作为写诗素材,时至今日,71岁的杨逸明已创作了几千首旧体诗词,但在已出版的《飞瀑集》《新风集·杨逸明卷》《古韵新风·杨逸明作品集》《路石集·杨逸明卷》等5本诗集中,苛刻的他却只遴选出几百首放入其中。“对于读我诗的读者,我很感恩。希望可以给他们读到最好的作品。”连杨金亭老先生都直呼杨逸明对自己的诗“太残酷”。
为了更好地传播当代的旧体诗词,杨逸明打算在今年编辑一册《当代诗词一百首》,“可能还会把这个选集做成一款新的文化科技创新项目软件,读者用手机下载软件就可以赏读。”杨逸明脑海里还有无数关于传播和弘扬中华古诗词的设想,一如他幼年时对古诗词的懵懂和初心。“汉字给我们中国人带来的财富、乐趣和精神寄托是弥足珍贵的,而旧体诗又蕴含着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。”在杨逸明心中,旧体诗词是真正意义上的“至真至纯”的事业和信仰。
(注:本文首发于《上海老年报》)
杨逸明年8月生于上海。曾为中华诗词学会第二届、第三届副会长、《中国诗词年鉴》副主编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华诗词学会顾问、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、上海诗词学会顾问。有《飞瀑集》《新风集》《路石集》等诗集出版。
编辑/章雪芳审核/小楼听雨校对/冯晓